米芾藏砚，更是不肯释人，视砚为首，取其砚无异于取其首，痴迷程度可见一斑。古人好砚，文人尤甚，觅得一方，终身为伴
其居北山楼，实际是一小阁楼，四周堆满金石碑拓，无法展研，只能铺陈于卧榻上“伛偻审读之，虽疲累，有足乐者。”治学所得，收编于文汇出版社为他出版的《北山谈艺录》，其中有一篇关于清代伊秉绶砚的拓片题记，读来可见“乾嘉四老，风雅交情，萃于斗砚，兼又为金石韵事，弥可念已。”这里不妨摘读一下：。北山老人施蛰存先生潜心致志金石雕版，从五十年代打成右派到文革后的七十年代恰是老先生的治学盛期
今人董桥在《砚边笺注》里，把家藏那方由清代金石考据大家张叔未撰写铭文“不方不圆，像取天然；不雕不琢，太璞自全；作为砚田，以祈有年”的石榴砚把玩得诗雾腾腾，雅趣溢生：大不盈掌，抚不留手，砚边榴叶风前舒卷，一双石榴欲藏又露，配以乌亮的紫檀盒，读后让人感觉世事迁流、遗韵依旧的沧桑感，手中捧着的已不是董桥的书，而是那方旧端石榴砚了。砚为文房一宝，创始于战国，至宋代，已有欧阳修的《砚谱》、米芾的《砚史》、唐洵的《砚录》等专著出现
砚高十厘米半，广八厘米。丙辰冬，翁方纲。”盖此砚应为朱?物，以赠纪昀，而翁方纲为之铭其后也。形制甚简朴，右侧行书二行云：“竹君之砚赠晓岚，为之铭者翁正三。”左侧分书二行云：“后来又赠伊墨卿，珍之为有三先生。”砚背上刻篆文“伊”字，下题字六行云：“延光二年，少室阙铭下一字，摹于墨卿之砚。纪晓岚又以之赠伊秉绶，翁方纲又为摹少室石阙铭下“伊”字于砚背，丙辰当是嘉庆元年，时朱竹君已谢世矣……
伊秉绶去世后，此砚散出，落入清代金石大收藏家叶志铣手中。尽管叶有剖析毫芒之技，也只敢在砚石的左侧留下了“嘉庆乙卯十月既望叶志铣藏”等十二字，比起伊秉绶是多了一个字，可见砚石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清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于嘉庆四年至七年趁着惠州知府的任上，到端溪随砚工一起下到四十余丈深的坑洞，点篝火采砚石，采得佳石，竟不忍下刀雕镌，恐伤神韵，只是在砚石的右侧边刻下“留与子孙耕，汀州伊秉绶题”十一个字，后来清代大才子、时年八十一岁的纪晓岚为此专门题写砚铭。传统意义上的“玩”文化起兴于宋代，到清代趋于玩精玩绝的境界，砚是不可或缺的角儿
这样的砚发墨性好，不易挥发。上手如抚小儿肌肤，更有甚者形容为股肤。砚是讲究材质的。摩之无响，可见石质细腻。董桥手中的那方石榴砚工手、铭文虽谓精致，端石砚料却不能忽略，而且要老坑：“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摩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之所以水滋，全是石凉肤热所致。这如印材中的田黄石一样，拿在手上，不是你在抚它，而是它在抚你
直到近几年，赏风日兴，摩挲细研，才发现此砚非一般：。上世纪六十年代，失学在家，无事习字，临汉隶曹全碑，没有专门的宣纸，拿旧报纸权充，没墨没砚，零拷的墨汁放在一个小药瓶里，有一种干臭味。我这样的练字让一个邻居看到了，说他家有一方小砚，同我换一期香烟票。我便拿了一期的烟票同他换了这方砚。字只练了一阵，那砚台题记上因有“乾隆”二字，知道是有年份的，便用纸包好保存着，随家搬来搬去。不抽烟的可用烟票从小贩手中换取鸡蛋和日用品，过来的人都还是记得的。当时的香烟凭票供应，一月一期，可买前门、飞马之类的
我是不藏砚的，但这类有铭有题的端石掌砚怀有一方
砚成方形，手感爽活，手上稍作停留，砚面水滋。下有钤印“覃溪”二篆，圆堂上方又一钤印“切问斋”三篆。材质、铭文、题记、钤印、文字内容、砚形设计浑成一体，精巧严谨，无可挑剔。方堂上方刻有隶书铭文：“翻兮覆兮面面都有，规之矩之君子则之。”圆堂上方有题记，小楷十五字：“乾隆甲辰秋七月切问主人属方纲题”。砚大不过掌，正反都有砚堂，一面为圆堂，阳刻，一面为方堂，阴刻
方纲，即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乾嘉时期大学者，精涉诗学、经学、书志学、金石考据学以及书法艺术，同戴震等鸿才硕学们参与《四库全书》编纂，被人称道“读书好古，无片时自暇者，先生一人也。”乾隆帝也称赞“
一方掌砚到了文人手中，便可窥得乾坤。赏砚，石材、铭文、工手缺一不可。铭文、题记、钤印、工手，转赠流传，渊源可溯，令今人迷恋其中，不知回返
铭文题记于砚讲来如同现代人的户口或身份证，倘是名人手笔，更是弥足珍贵。到了哪一天，真让贤俊慧眼识才，操刀镌刻，点石成金，也为时不晚矣。要明白一块光光爽爽的砚石，留着岁月的包浆，虽无铭文题记，材质还是在的。盈于掌中的一方石砚，从铭文题记读白了它的身世，你面对着朱竹君、纪晓岚、伊秉绶、翁方纲乾嘉四老抚颔而谈，想象便由着这方掌砚发墨而出，四老友情凝于一石，流传于今，自成佳话。当然造假者又当别论，因假而一文不值，连同那块砚材都毁了
■顾行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