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跟我说:“在学堂就得守规矩,守规矩的学生就不挨打……”
没人跟小立本玩,却有人拿他取笑。最爱干这种事的是大个子狗剩,“小日本”的外号就是他起的。狗剩便得意地咧着嘴儿笑,笑完了大声喊:“小日本儿,喝凉水儿,喝饱了肚子挨枪子儿……”。狗剩在下课后,常从小立本身后将他的帽了捅下来,帽子里那些宝贝便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就在他气呼呼捡帽子的时候,狗剩却装好人说:“谁这么不开眼,把日本人帽子碰掉了,良心大大的坏了。”小立本明知是狗剩在捉弄他,只是用力地“哼”了两声,算是表达心中的不满,然后一件一件地去拾他的宝贝
小立本受了冤枉,急扯白脸地说:“我哄弄他干吗,你问他呀!”
他说东配房南边的那棵树是一棵老楸树,别看它不太粗,可它比大榆树的岁数还大呢。他告诉我,我们学堂所在的大庙叫药王庙,前大殿后门两旁刚长出小叶的树丛是丁香花,东边的那丛开紫花,西边的那丛开白花,到了丁香开花的季节,满院子都是香的。全村就这么一棵,周围哪个村也没有。小立本说,告诉你吧,那叫野菊花,多好看啊!从春天开到秋后,皮实着呢。我讨厌狗剩,他也没少偷瓜摸枣,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不就是仗着个子大欺负人嘛!我冲着狗剩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随后对小立本说:“甭理他,臭逞能!”小立本有些感动,望着我的脸会心地笑了。小立本顿时哑口无言,连哼都没哼。我很同情小立本,从未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小立本除了偷瓜摸枣没干过任何坏事。他又扭头朝院外土坡上一指,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土坡上正盛开着一片艳丽的野花,蓝得耀眼,还招来许多好看的花蝴蝶。他知道的事真多,说出来都很有意思。一到夏天,树上还开花呢,红色的,开得满树都是,可好看哩。我却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连摇头。他说着说着还吸了吸鼻子,好像已经闻见了丁香花的香味。小立本说得眼都亮了,从来没见他这样高兴过。事后,他仍像以前那样教我一些什么
我听着他兴致勃勃地讲这些,当然很高兴,盼望夏天赶快到来,院里的丁香开花了,楸树也开花了,院外的土坡上还有那么多耀眼的野菊花,那该有多美
可能因为我总是和小立本一块玩,有天狗剩拉着我去问小立本:“小日本,你哄弄我们中国孩子什么来着?”
其实小立本若这时趁周二奶奶打水的工夫悄悄地溜出去是不会被发现的,可他还没吃着黄瓜呢。周二奶奶真是去喝水了。她先是往井里放下柳条罐,辘轳飞快地转起来,连续发出呱呱呱呱的响声,最后扑通一声,柳条罐落到井水里,周二奶奶十分熟练地摆了两下,就摇起辘轳把往上打水。小立本想,周二奶奶喝完水该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她站起身来,又把罐放到井里去,又摇起辘轳把打起水来。一罐水打到井台上,她蹲下来喝了几口,然后哗啦一声倒进水簸箕里,水便顺着垄沟流下去
走出门来的是周二奶奶。周二奶奶五十来岁,身体很硬朗,走起路来噔噔的,能用辘轳一气打上一百罐水,是村里有名的闲不住。她出了院门,习惯性地干咳嗽一声,然后就噔噔地向井沿走去。这天夜里闷热,她睡醒一觉就再也睡不着了,一赌气就起来到外边凉快凉快
我仔细看了看,真的,那罗汉的鼻孔上,真塞着一个小土坷垃。夏天,响晴白日的,你蹲在那树阴凉里玩“憋燕子”,玩“二十人打虎”,冷不丁的就掉你身上一个大水点子,吓你一跳,你等着瞧吧,不过两天,准得下雨。那罗汉是黑夜来的,天儿太黑,进门时撞在了门框上,把鼻子撞流血了,就用一个小土坷垃把鼻孔塞上,现在那小土坷垃还在他鼻孔上塞着呢。他说到这里,满脸的神秘,两只发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得我心里直扑腾。他说着领我到后大殿的窗前,殿门关着,他把我抱起来,让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他说北面从西数第四个罗汉就是那个后来的。小立本又指着甬路旁那棵大榆树说,那大树下面有个大蛤蟆,磨盘似的。他还说,药王庙是明朝修的,后大殿本来是塑了十八个罗汉,后来又自个来了一个罗汉。它一叫,过不了多久就要发大水了。那蛤蟆一叫,像老牛
小立本说,这可不行,违反纪律。有人让狗剩跟小立本摔跤,狗剩有点怵,直想溜。小立本说,别摔跤,掰个腕吧。狗剩吐了吐舌头。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涌出泪水,他没忘记我们当年的友情。狗剩不死心,就撺掇他用枪打大榆树上的喜鹊,让大家开开眼。四八年家乡解放了,搞了土改。一晃几年过去了。秋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小立本突然回来了。他坚决地摇摇头说,部队有规定,不到必要时候,不准乱放枪,违反纪律是要受处分的。两人就掰起来。小立本毫不费力就把狗剩赢了,狗剩说,咱甘拜下风,你端了好几年枪杆子,那腕子劲谁比得了?小立本掏出一个用废子弹壳做的玩具小手枪,很精致,狗剩一见上手就抢,小立本高高地举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向我走来,拉过我的手,把小手枪拍在我的手心。他进家看过了爹妈,又到学堂看望老师和当年的小伙伴们,他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当年太让老师劳神生气了,参军时也没来得及告别,请老师多原谅。比完个头,狗剩摸摸小立本的三八枪,十分羡慕,要求亲手放一枪,过把瘾。他真的当了八路军,身穿整齐的军装,背着三八枪,打着裹腿,长得又高又壮,很英俊,乡亲们几乎认不出他了,都在心里说,这就是当年骨瘦如柴的小立本吗?他说跟着部队打了不少仗,挂过几次花,现在已经当上排长了。我们一大群人围着他都不知说啥好。狗剩当了儿童团团长,他走过去亲热地和小立本拉拉手,不声不响地和他站在一起比个儿,原来瘦小枯干的小立本如今比狗剩还高
这时大个子狗剩走过来,冲着小立本撇着嘴说:“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把自个管好了比啥都强。”
小立本在家里只呆了一天,他给爹妈劈了一垛柴,把水缸挑满,把牲口棚、猪圈的粪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如今我长大了,有力气了,就让我给您干点活吧。”周二奶奶说:“孩子,你有这份心意比啥都强,活儿就别干了,自打进家也没闲着。”小立本不容分说,见周二奶奶的白菜该浇了,就到井沿去摇辘轳,周二奶奶拦也拦不住。他一气打了二百多罐水,把周二奶奶的小菜园浇得碧绿碧绿。他还特地去了周二奶奶家,说:“二奶奶,我当年不争气,没出息,偷吃了您的黄瓜,还把您吓着了
夜色里,她看不清水流到哪里,就顺着黄瓜畦走几步摸一下,走几步摸一下,后来竟摸到了小立本的胳肢窝上。她多半是清早起来浇黄瓜,今个夜里睡不着觉,把这活儿提前了。小立本一个鲤鱼打挺钻出黄瓜架,蹿上了土墙头。原来,周二奶奶是要浇黄瓜。小立本仍然没动,他想这时跑一定会让周二奶奶看见,如果躺在黄瓜架下一动不动倒有可能躲过去。周二奶奶顺着垄沟往黄瓜架这边走,他以为周二奶奶准是要摘黄瓜吃,从畦头上摘两条也就该走了。周二奶奶吓得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想到周二奶奶是来看水满不满。小立本有痒痒肉儿,最怕“胳肢”,嘿嘿地笑出声来。她打了十来罐水,放下辘轳把。黄瓜畦经常是开着口,水会自动顺着垄沟流到畦里去。后面传来周二奶奶的叫骂声……。小立本想,她该回去睡觉了。他躺在畦的尾部,周二奶奶是不会发现的
我们坐下来说话,野菊花清苦的香味,很快把我们围住。当年我们常到这里来玩,捉知了,逮蚂蚱,用湿沙土拍“大窑”,用野菊花编花环。晚上,我去找小立本。我们来到大庙旁的土坡上。月亮升起来了,土坡上的野菊花开得正艳,月光下越发的幽蓝。我们说念书,说打仗,说解放全中国……直到月亮正南的时候才回家
可是也分人分事,有人势利眼,“看人下菜碟儿”,碰上有权有势家的孩子偷枣,他会说:“吃吧吃吧,甜着呢,够不着我给你拿竹竿打。”要是遇上小立本,他会立眉瞪眼,又喊又骂,然后还要到学堂去告状。按照我们这儿的乡俗,偷瓜摸枣不算贼。其实村里孩子差不多都干过偷瓜摸枣的事,不过是顺手拈来,既解馋,又有趣。尤其是小孩子干这种事,是很少有人计较的。要不是有人去学堂告状,小立本也不至于挨板子
他因为偷瓜摸枣经常挨老师的板子,可是打过了还犯,同学们便很看不起他,都叫他小日本。有个叫小立本的同学样子很特别:他比我大八岁,个子却不怎么高,很瘦,大概很少洗脸,两颊上有一层黑釉;眼睛总像刚哭过似的,红红的,闪着泪光
每到背书时很是热闹,这个喊“人之初,性本善”,那个喊“子曰:学而时习之”,一声比一声高。难怪有人说学堂就是个蛤蟆坑,真比蛤蟆吵坑还热闹。那时村里还没有小学,有个教四书的学堂在村东头的大庙里,不分年级,不论长幼,三四十学生都在一个大屋
狗剩见我这样反倒乐了,嬉皮笑脸地说:“小孩,你的明白,小日本八格牙路,我们要把他赶出中国去。”他是想逗我乐,我一点都没乐,我觉得他太过分了!其实小立本并不怕狗剩,他谁也不怕,连神鬼都不怕,夜里漆黑漆黑的哪都敢去
他真后悔以前为啥没想出这个办法来。他想逃学,可是又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不能从此就不去念书吧。忽然他眼睛一亮,想了个好主意,找了一块小羊皮垫在裤裆里,这样挨板子时疼就少很多了。他想,这次周二奶奶是不会放过他的,偷吃了她的黄瓜,还吓得她摔了个屁股墩子。因此老师一次比一次打得狠。老师每次打他都跟打别人不一样,别人因为背不下书或是写错了字,只是打手。转天小立本想,周二奶奶肯定是要告状的,老师的板子定是躲不过去的。尽管一想起挨板子,他就心惊肉跳,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看见好吃的肚子里就乱叫唤。况且并非每次偷瓜摸枣都要挨打,只要没被人发现就会平安无事。打他时,是让他趴在板凳上,照着屁股狠劲地打,疼得他哎哟妈哟地嚷,“老师饶了吧,饶了吧,下回不敢啦……”老师这样打一次,他的屁股就得肿上几天,可是一消了肿,又想去偷
五二年秋,我去天津五中上学。学校在市郊,不远处的河边上,还有当年战争遗留下来的碉堡。同学们常常讲起打仗的故事。我和大家讲,曾有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同学,是解放军某部的排长,是在解放天津时光荣牺牲的——总攻时他一直冲锋在前,在攻克西营门的激战中,英勇地战死在一座暗堡前
小立本走后,再也没回来
从那以后,小立本再也没偷摸过周二奶奶的东西,哪怕是一颗枣儿
周二奶奶家的外院是个小菜园,种着茄子、韭菜、豆角、黄瓜。小立本就是被黄瓜馋坏了。从院外一过,就能闻到一股馋人的清香味。他觉得院里人不会发现他,就躺在黄瓜架下支楞着耳朵听着动静。夜很静,远处传来夜浇园的辘轳声。有天夜里,他到周二奶奶家的外院去偷黄瓜。那黄瓜长得比谁家的都好。他钻进黄瓜架,仰面朝天地躺在畦里,掐几片叶子盖在身上,正要摘黄瓜吃,院门吱扭一声,他激灵一下,但没有动。当晚月色朦胧,小立本悄悄地翻墙溜进了周二奶奶外院的小菜园
从那天打完仗,小立本就失踪了。可是我每当玩起核桃车时,便想起他,总觉得他没有死。大家觉得这么说很有道理,却找不到尸首。有人就附和着说,真有这种可能,小立本挺机灵的。狗剩说:“咱村的小日本也吃枪子儿了吧?”后来就有人推测着说,那天夜里,估计小立本正在偷瓜,听见枪响,撒腿就跑,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呀,就被乱枪打死了。有的就说,要是被手榴弹炸死,还认得出谁是谁?另一种说法是小立本跟八路军走了,八路军的哪位连长看上了他,说可以把他培养成侦察兵。战乱年月丢了个人,不是什么新鲜事。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些天,人们渐渐把小立本忘了。没过多久,八路军在我们村西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仗,歼灭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其实那孩子就是肚子饿,一副肠子闲半挂,再不偷点嘴吃就没法活了
小立本很孤独,很自卑,下课时从不和大家一块玩,也没人跟他玩。他常用一根自行车的废车条纺线,把捡来的那些线头挂在车条的弯脖儿上,左手提着线,把车条吊起来,右手捻转车条的下端,车条便旋转起来,上方的线头便绞成一股,然后再把很长的合股线搓成绳子。不知他搓绳子有什么用,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打发寂寞。他的破帽子是个万宝囊,把捡来的小石子、弹球、碎石笔、枪子儿、乱线头、刀螂籽、杏核……都装进帽子里,然后扣在头上。他总是坐在向阳背风的地方,自己鼓捣点什么。下课时就把帽子摘下来,摆弄那些宝贝
院里老两口正在乘凉。他甚至想老师赶快打完算了,他好悄悄地把羊皮弄出来。可是从早晨到晌午,又从晌午到天黑,老师根本没理他。晚上,他特地从周二奶奶院外路过,留神听听里面的情况。小立本很纳闷,周二奶奶咋没告状呢?要是那样,可真是对不起她老人家了,他心里很不安生。羊毛扎得皮肉发痒,还热得出了一裤兜子汗。又听周二奶奶叹了口气说:“唉,算了吧,那孩子从小没娘,后娘不待见,怪可怜的……”小立本鼻子一酸,哭着跑开了。他问周二奶奶:“你还没去学堂跟老师说呀?那小立本忒可恨,就得狠狠打!”听到这里小立本浑身一哆嗦。这一天,他不论背书还是写仿,时刻都准备着挨打。小立本很是得意地上学去了。他想也许老师把这事忘了,也许周二奶奶还没告状,反正他裤兜子白白出了一天汗。屁股底下的小羊皮,总是在提醒他。周二爷耳朵背,说话声音大
我对狗剩很反感,便生硬地说:“你管得着吗?”
也许是因为我没叫过他的外号,没拿他的缺点取笑,他就对我有些好感,试探着跟我搭话,问我上学好不好,整天念书腻不腻,老师打板子疼不疼。我七岁那年刚进学堂,读书时啥也不懂,跟大孩子们也玩不到一块,就常常站在小立本身旁,看他用车条纺线或是摆弄那些小零碎。在这之前,没见谁跟他正经地说过话。我就实话实说了。他听了就像大人似的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指教我。比如写字,他说写字要把笔管正对着鼻梁,一笔一画地写,不能心里长毛毛草,你写字不缺笔少画,老师就不打板子;又比如念书,他说念书要盯住书本,别合上眼唱唱儿,会唱唱儿没用,得会认字……我觉得他说得在理,有些感激,就认真地点点头。小立本念书不笨,字也写得不错,从没因为背书写仿挨过板子
我眼含着热泪,默默地献上一簇蓝色的野菊花……。一个星期天,我约上几名同学,专程去西营门瞻仰烈士墓,在众多英烈的名字中,找到了小立本
这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核桃车。我从家里拿来一个瓜籽眼药,送给他。他先是给我用杏核磨了一个口笛,我一放学就含在嘴里,里出外进地吹,很好玩。他的手真巧。从此我跟小立本好了。他把一个完整的核桃掏空,又在空核桃皮上钻了三个孔,然后把一根筷子穿在核桃皮上两个相对的孔里,这就是车轴了。一抻线绳风车就飞快地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很多人都羡慕。他很感动,连连说,留着你们用吧。车轴套进核桃皮里的那截,缠上线绳,绳头从核桃皮的第三个孔引出来。他就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很在意地收好。车轴的一端,安上一根较重的竹片,这便是风扇。后来他又给我做了一个核桃车。我说家里还有呢
夏天深井里的水很凉,冰镇似的,喝上几口,浑身上下都冒凉气儿。他估计周二奶奶是去井沿喝水。黄瓜架离井很近,小立本一动没动,在暗处静静地瞅着周二奶奶。夏天夜里,村里人有到井沿提凉水喝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