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的水也很甘甜。父亲说，牛一年要犁那么多的地，它是家里最命苦的。一般打十几米就能涌出水。有时候我们趴在下游大口大口喝水的时候，村庄的牛就在上游美美地啜饮着。那时候牛跟人是一样的，甚至牛比人吃得好——我曾亲眼看见过父亲把磨好的玉米面专门留给牛拌草吃，而我们整天吃蕨根菜——一种苦涩的野菜。许多村的人都认同这么一个说法：就是我们村的孩子聪明，年年都有考上大学的。村里的老人说，水脉相通，我们井水里的水也是榆树河的水。但村里人却从不在榆树河取水喝。父亲理解牛，牛也理解父亲。所以，凡是姑娘们都喜欢嫁到我们村，除了我们村地全是平平整整的良田外，水也是主要原因。牛总是端端整整的把地犁得剩不下一个硬块。所以，牛在榆树河上游喝水我们在下游喝水，没有人会计较什么和在意什么。我的小姨就嫁在离我们村五里的高陵村，但家里的水经常是苦涩的。二是榆树河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神水，要让水永远满满的清清的。吃井水。每次犁地的时候，不用父亲吆喝。榆树河的水永远是那么清澈甘甜，里面长满了柔软的水草。要不哪来这么甜，做的苞谷糁这么好喝。她每次都对村人说，我们娘家的水呀，甜得像放了花蜜。所以，各家各户都打水井。其实，村庄里把牛看得比人更重的人家不少。他们的说法一是榆树河的水少，必须保证灌溉。那时，外村打井得打一个月深要二三十米，而且井里的水却是涩。而这，在他们看来，跟水有很大的关系。牛跟人住在一个屋子的都有
选自《美文》2008年4期
一条迂回的水渠，它逶迤在距离村庄不远的一条叫做榆树的沟里，所以叫榆树河。榆树河是村庄的乐趣也是村庄的骄傲。但村里人都叫它河。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尤其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水，对于村庄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往往人们说起榆树河的时候，脸上都充满着敬畏和自豪，因为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是——在有着9个自然村上千户人家的草西村，只有我们马家庄流淌着这么一条小溪。它们在榆树河旁闲散地舒展着身子，把长长的枝条伸进清清的河水中。有了脏衣服就去榆树河，天旱浇菜地就去榆树河，要乘凉就去榆树河，往往大人找不见小孩的时候就一定要到榆树河去找，因为那里是村庄的孩子唯一乐园。浅浅的流水滋润着满沟壑的树木，树木用它茂密的叶子遮蔽着河水的清澈。榆树河其实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河流。令我不解的是，榆树河流淌的榆树沟里没有一棵榆树，倒是长满了歪歪斜斜的柳树和白杨树。榆树河其实只能算得上是一条小溪流，没有波浪没有骇涛，无声无息。17岁离开村庄走向城市后我似乎才感觉到，对于干旱的北方来说，没有多少人见过真正的河流和大海。摸泥鳅、捉碧蚂（一种蝌蚪类的小游虫）、围小鱼，爬到那些瘦小的野杏野桃树上去摘涩酸的果实，甚至凫水——只能把屁股埋进去的凫水
黑头的奶奶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天天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北山连玉米都种不活。黑头父亲的死给榆树河蒙上了阴影。榆树河的源头在北边的山上，这是村里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但是堆满石头的北山那么干旱，村庄离北边的山那么远，为什么到了我们的村庄才从地下冒出来，形成一条小溪流，为什么离开村庄后又钻进前面的沟壑深处，再也不露身影呢？这些谜底是无人能够解释的，包括那些神神道道的巫婆们，她们游走在各家各户，能牙利齿的料理着红白喜事，为迷信的庄稼人超度灵魂，可对于榆树河的秘密她们却保持着沉默。他上初中的姐姐在里屋也是不停地流泪。许多时候，她们作法祈祷的时候就去榆树河里舀水，为有着灾难的人洗身。我曾经见过降霜的十一月，黑头的父亲就在榆树河的水边哆嗦着擦洗身子，他在一次干完农活回家后就浑身发烧，不思饮食，他的妻子找来全草西村有名的巫婆。他母亲要求带黑头与他姐姐一起走，对方就是不愿意让他姐姐一块嫁过去。他死在了榆树河旁边的坡地上，好象有意给自己选一块风水宝地。他的死让村庄有过一段慌乱。但没过多少日子，一切又都平静下来。黑头随着母亲改嫁到了外地。我想喊伙伴们来看，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传言如同圣旨为榆树河增添了又一层的神秘。黑头倔强，不肯，他一边啃着发硬的馒头，一边默默地流泪。有一段时间，大人们不允许孩子到榆树河里去，那些勤劳的农妇们也不去河里洗衣服了，只有我傻傻地在榆树河边跑来跑去。他越来越消瘦，40出头的人走路都要拄着棍子。几次，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让我叫黑头到我家吃饭。最终，他们都去了外地，就是榆树河的发源地——北山。在洗了几次还不见效果后，黑头的父亲干脆自己在很冷的天气里去榆树河边洗晦气。但他还是死了。有一次我还发现了一只乌龟，小小的乌龟，慢慢地爬着，它又是从那里来的？我好奇地围着它，用树枝把它翻过来，看它再迟钝地翻过去。我记得他天天坐在他家的后院，他的母亲在屋里与媒婆讨价还价。冬天过去了，可他死了。他的脸色黄得像一张烧纸，曾有人建议他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他执意不肯，他说看病要花钱的，再说已经请人念弄过，熬过这个冬天就会好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河边奔跑。巫婆烧红菜刀念念有词后说，你家的人是在榆树沟里遇见了妖魔，要用榆树河的水洗身子，水不能烧开，必须用凉水才能洗去晦气
许多人已经顾不上干渴了，人们从早到晚为榆树河担心着，为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失意着。后来她的丈夫得病死了，儿子被车碾死了。平原上热浪滚滚，人一动就全身是汗。我曾经给她提过水，仅仅是为了吃她的饼子。有人传出谣言，村庄有难要降临了。刚刚露出头的玉米苗已经卷成了一条条干瘪的菜虫。原来清水满溢的井里也只能吊上半桶混着黄泥的水。她曾经计划过要逃回四川，是榆树河挽留了她。瞎眼的六斤婆坐在门口，一个劲地念叨：娘要断奶了，娘要断奶了。丑陋的蛤蟆布满了整个榆树沟。当年，她是村庄最美的新娘，从四川逃荒过来，她经常到榆树河边去洗衣服，就引来许多懒汉的观望，为此她经常挨丈夫的打。村庄的老人们开始在寺庙里祈祷，大家不知道得罪了什么神灵。我曾经走进过她黑暗的房间，吃过她烙的麦面大饼，任她的手在我头上抚摩。干旱了很长时间的村庄终于决定去河里舀水喝的时候，榆树河却突然干了，曾经流动的水只剩下细细的一缕，水草全都倒在河道里。我一直奇怪她一个瞎子怎么能烙出那么好吃的饼子。夏天的夜晚，她经常叫上几个孩子，到河边唱四川民歌。她哭瞎了眼睛。榆树河断流的时候正是三伏天
只有我在远离故土十多年后，还清楚地记得榆树河，我想，如果我还在村庄，如果我还从榆树沟里穿过，我是否会做短暂的伫足，像一棵汲取了榆树河河流的树木一样，为一条再找不见的小溪流而追忆、感激。似乎榆树河只是在梦里出现过。只有一些灌木丛扎在沟里成为野兔的家。榆树沟枯萎了，曾经葱郁的植被消退，露出大片黄土。我是否有湿润的眼泪，落在这片越来来越干涸的土地上。树木也被人们砍伐了。村庄的人开始淘井，一些人叫来了打井的机器。榆树河断流了，那是真正的断流，没有一点水气了。水打出来了，水却是苦的。原来只需摇十几下轱辘的井绳现在要接长到三十多米，烧开的水里常常有一层水垢。水渠里的水也来了，是县里水库的水，只是浇了浅浅的一层地皮。后来，全村人吃上了自来水，人们似乎忘记了榆树河
回家给母亲说了，母亲大喊起来，她说那就是狼呀，榆树沟的狼吃过不少孩子的。片片的水声闪着亮亮的光芒，我是赤条条的身子，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我浸润在滑溜溜的水里，像听母亲的呢喃一样，听榆树河潺潺的私语。在榆树沟里，草是那么的绿，车失菊开得那么灿烂。我还以为是狗，自顾玩耍。狼是有的，我就见过一只母狼带着两只狼崽在晒太阳，大尾巴拖到了地上。到了冬天，即使大雪覆盖，河水流动的榆树沟里依然有着一片一片的绿色，有着生命的跳动，似乎在它的滋润下，村庄的树木个个长得异常茂密。渴了喝榆树河的水，困了就枕在厚厚的草地上。今夜，一条河流再次来到我的睡梦，象一场沐浴，也象一次浇灌。在榆树河，有那么多的神秘故事，比如村里人说榆树河流淌的榆树沟里有豹子，还有人说有狐仙，总之，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因为有了榆树河，变得有趣起来。野草莓大片大片红了的时候，孩子们就在榆树河里冲草莓吃，吃得胃里酸酸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