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暗自诧异的是,这个父亲的行为并不会使人联想到传媒的惯用词汇——爱心。他一点也不符合我们对爱心的想象。每次到芝山我都会遇见他们,这对父子,他们的家好像不在城区而在芝山上,他们已成为芝山的一部分。我在心里想,当这位父亲像许多曾经在芝山晒太阳的老人那样最终消失了,这个一辈子只有儿子身份的人还能在芝山出现吗?。你如果要他对着镜头解释自己的行为肯定一点也不会煽情,甚至,他的粗俗会令你大跌眼镜。然而他就是这样耗费自己的人生看护着无望的儿子,不令人感动,而且,也并不需要任何人感动。最近一次回县城在芝山看到他们时,发现那个父亲已两鬓花白了
总之,它不会降落在地面上。1983年和 1984年的大部分日子,我每天都要在解放街上走两个来回。1984年以前,我住在鄱阳镇的士湖边,而我就读的波阳一中远在三四里外的东湖畔,连接这两片千年古水的是一条同样古老的解放街。解放街的年龄到底有多大我不怎么清楚,街道的格局和铅山河口镇的明清一条街可有一比,几步就是一栋雕花的青瓦带矮阁楼的木板房,歪着身子强打精神注视着石板路上模样古怪的现代人古怪地忙碌着。我时而比老人还悠闲,时而像尾巴着了火的牛;目光时而像拖把在两侧店铺的墙壁上免费为人家清理灰尘,时而像电筒那样毫无意义地射向白昼的天空。我就是使木板楼诧异的人之一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山上见过他们,我相信县城里的每个人也都见过他们。现在脚镣没有了,他和父亲一样,安静地吸着烟安静地延续着生命。只是,他们从不在我们的话语中出现,类似于潜意识的存在,一说起来每个人都会哦哦哦地点头。最初,儿子只有我那么高,父子之间的落差很大,后来这个距离一年年地减少。对我而言,芝山更恒久的主人是一个父亲和他患有精神病的儿子。永远被父亲牵着手,永远坐在芝山的石级上默默地晒太阳。而我的这些变化在那个儿子身上没有发生,他除了身材变得和父亲一样高大之外,基本上和许多年前一样。细微的变化在于,很早以前他的双脚被铁镣约束着,因为他常袭击路人
在芝山上,所有的人物和事情都是流动和有限的,只有芝山本身会无限存在,并记住所有过去和将来的事。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许多年后,当我这个每次回家都要去芝山走走的人,也彻底 在芝山的视界里消逝时,是否会有人记住和怀想这个如此钟情于芝山的身影?我答不出来,关于芝山,我并不是每个问题都答得出来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每次去芝山都会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和那些开在山坡上的花不同,花开花谢都是很短暂的周期,我们很少在不同的年份在山上碰到同一对恋人;老人的群落却相对固定着,每次去都能遇上那些人。其实在二十四五岁时,我就注意到芝山更多的时间是属于老人的,我指的还不是那些清晨在山麓的广场和露天舞厅锻炼身体的人。不同的只是,脸上的年轮在加深;或者,恍惚觉得少了某张面孔,一打听,回答只是一阵悠长的感叹,这时就知道山后的公墓里又添了一块石碑
我习惯于拿芝山的恋人和城区的恋人作比较,一开始总以为是风格的差异,后来顿悟到了,山上的大多是非公开的初恋,所以那么神秘那么表情生动,城区的爱情只是它的延续,像河流的中下游,稳定,因此也缺少浪花
在我还是少年时,他们是我羡慕的对象,18岁以后,他们是我模仿的对象,28岁以后,他们成了我怀念的对象。忽然就发现,那些在芝山恋爱的人,年龄居然会小到那个程度,脸蛋会红得那样含义复杂,他们有时简直不是在躲避,而是忘乎所以地炫耀,炫耀年轻以及和年轻有关的羞涩。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在芝山灰绿或墨绿的色块上极为显眼,如同一簇’簇的花,远望是一朵,近看成两朵。许多年以来,我只注意到在芝山上出现得最多的第一种人——年轻得令人嫉妒所以有必要遮遮掩掩的恋人,他们不少是师范、卫校甚至几所中学的学生。他们隐身在灌木丛里,或在山后通往采石场火葬场的红泥路上蹀躞着,初夏的风一吹,花香和爱情的味道使人微熏
我认为他们肯定比那些退休金超过1500元、有手机、坚持来芝山跑步、看上去没有烦恼的老人更健康长寿。守山老人的烦恼真是令人羡慕的烦恼,更令我羡慕的是他们诉说烦恼的神态,如同火剔除了燃烧,香烟不含尼古丁
解放街的天
一直以为,县城后面2里外的芝山,也应算是县城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因为我们的生命在山上留下的痕迹,可能比在城里留下的更有意味
对不起,每次听人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我的耳朵都会擅自把它改成“解放街的天”,接下来怎么唱,我的耳朵还没想好。接下来,我的眼睛只花了一秒钟就游回了1983年,接下来解放街的天出现了,它大部分时间应该是晴朗的,但总被万国旗般的被单、花花绿绿的外套、内衣等杂物遮挡着,我有些说不清它的颜色
那些叫做初恋的花,不分季节在山坡上开着,一茬一茬。我的视觉和心力开始疲劳后,另一拨人成为了注意力的中心
他说,春天的晚上,听到雷声和暴雨,就会激动得睡不好觉,第二天起床,果然就能捡到一些被雨水冲出的老树蔸。他的屋子和院落摆满了他的作品,然而在我看来,最美的作品还是黄昏的山坳里一个沉醉一念的身影,这应当算是岁月在一个平凡人身上创作的作品了。我曾带着女朋友去拜访这个老人,我想一个老人的沉醉会在一对年轻人的爱情里添加许多接近永恒的东西。在县城的报社工作时,曾采访过一位玩根雕的退休工人,住在芝山脚下,早晨和傍晚都在芝山的各个角落转悠,荷着锄,佝着背,专注于一些令人不解的发现和惊喜
对他们而言,围着一座山走路就是工作。没落的身世使他们带有先天的心理不平衡。两个守山老人几乎是每次去芝山都能遇见的,他们拄着杖在茅草丛里工作。他们是芝山公园的留守者,虽然早在我记事起公园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供观赏的动物,连园也没有了,职工却保留了两个,留在山上防火防盗。他们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像两个偷吃了蜂蜜的大孩子。他们惯于用温和的埋怨口吻和陌生人攀谈,埋怨每个月工资只有150元连抽条好烟都不够,埋怨没有手机对讲机,因此常常报警不及烧了一两亩好树。累了就坐到山脚烈士塔最低的一级台阶上抽烟聊天。从他们的口中我记起了一个有着春天气息的名字——芝山公园。甚至,连那些开在山坡上的花他们也埋怨。他们说,以前只有一些年轻人来芝山,动作也还看得过眼;现在中年人好像更多了,一看就不正经,动作跟黄色录像一模一样